短篇 桤木

回忆录reminiscence:

伞木希美上尉 23岁
在那棵桤木下遇见了一个女孩,眼眸很温柔,很安静,跟我性格完全相反。
第一眼见到她时心里有种异样的感觉,总觉得,她会和我一起经历很多。
所以尝试着和她交了朋友。嗯……霙。雨夹雪,很美的名字。
也第一次遇见了青鸟……和她一起。
听说,一起看见青鸟的人会幸福。

伞木希美少校 25岁
霙好像来我们军营当军医了。有一点点惊讶,没想到她是学医的。不过那么安静的一个人大概就适合动刀吧?(笑)
听夏纪说,她好像一直在打听我的事;优子说,她只是担心我的身体情况。
优子和她关系似乎很好,看来我又要像一个局外人一样看着了。
有点不甘心。

伞木希美少校 26岁
被派去东国了,铠冢大夫好像没来。我们最近交流变多了呢!
她很关心我。
训练强度、饮食、身体状况……都是她在关注。有点像私人医生?(笑)
临走的时候她和我道别:“希……伞木少校,要照顾好自己。”“嗯,我会的。”那是离别前的随后一段对话。

被东国的恐怖组织俘虏了。他们的头是一个叫Leah的女人。
在经过一个礼拜的折磨以后,已经没有力气抬起头来了。

那天,他们拉来了一个酷似铠冢大夫的人。他们强奸了她,并且一点点的砍断她的手指。
“心痛吗?她可是你的爱人铠冢啊!”很轻浮的话语,“你早点加入我们不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吗?”
屈辱,痛心和强烈的无能感向我席卷而来。脑海里都是霙的一举一动:她的笑容、她的言行……
我猛然抬起头,泪水早已决堤。是她吗?痛感从五肺腑传来,再也忍不住的我大声吼叫起来:“你们是一群畜牲!狗娘养的!”我从没骂过这么难听的话,但此刻我什么都管不上了,只知道:他们不配当人。
那整夜我大概都在哭,人早已虚脱,神志却依然清醒。
后知后觉才发现,我竟然喜欢铠冢大夫。

伞木希美上校 27岁
我军围剿了恐怖组织此据点,于22日将我救出。
也没再见过霙,不知道她还好不好。

关于青鸟的传说是真的。

(正文)
十年前的那晚,希美永远都会记得。
“霙,听好了,过会儿你从那个下水道里游出去,不要管我,我会跟上来了。你记住,我爱你。”
“希美……”
那晚她们潜入恐怖组织的基地,却不料被发现,希美为了护她,将自己留在了那里。逃不过的酷刑和非人类的折磨让她生不如死,但她依旧坚持着,因为,约定过,有人在等她。

伞木少校荣升上校,并于20xx年22日救出。上级下达指令,由于怀疑她患有重度PTSD,她将不再参与作战,负责指挥。
听说那个她想见的人已经不在军队了。

她日复一日的规划着作战计划,让自己没有多余的空闲时间去想那个人。军队里没人知道霙去了哪里。在十年自行的催眠下,后知后觉竟然忘记了铠冢大夫。

那日,风和日丽。他们去了东国新修建的广场,那里是他们曾经攻打下来的地方。
有一个熟悉的瘦小身影。希美看到了,是她。那瞬间,心脏仿佛停止了跳动。
“霙!”她回头寻找叫喊声的源头,看到了穿着白西装的女人向她跑来。希美。但,迟了一步。
是被绑架的。此刻,希美突然恨起了自己。如果自己不喊她,是不是就不会有接下来的事发生?或许他们早有准备,不管自己在不在都将出手。她宽慰着自己。
“霙,命中注定吗?我还是要来找你。”

东国的风依旧刮着,像无数闪光的利刃,直刺心底。
山脚下的营帐里,人群骤然安静。
泛着雪花的监控屏上,身形消瘦的女子被蒙着双眼,被绳子缚住的细瘦白皙的双腕无声而倔强地抵住身后的墙柱,浅黄色的裙子上斑斑驳驳染着红,不知是她自己的还是别人的。墙漆剥落的那个黯淡无光的仓库里,她就像一朵脆弱的花儿,是这一片尘埃中唯一的亮光。
只一眼,希美便认出了她。不需要辨认,不需要验证,那种感觉是如此的强烈,以至于她在数公里外的郊野,就再也无法控制住自己的心跳。是她,真的是她。
那是她一辈子,都要保护的人。
“上校……您……”身边一个士兵犹疑地开口,回应他的却是希美闪向营外的身影,她飞快地拉开越野车的车门,插钥匙,踩油门。引擎轰鸣,军绿的越野车像离弦的箭,转眼便消失在大路上。“欸!”那士兵连她的衣角都没够着,只来得及将一个定位器抛给了她。
山间的风愈发猛烈了,两旁的山脊线飞快地起伏,颠簸,清晨的微光洒落在车顶,车窗映着她黑色帽檐下线条流畅的侧脸,野风从车窗外涌来,缭乱了她满头秀发。
再快点啊……她的心快要从喉咙里跳出来,十年,三千多天,直到此刻,那尘封多年的思念被突然撕开,希美才意识到,曾经以为已经放下的,已经看淡了、无所谓了的一切,在遇到那个人的瞬间,注定会分崩离析。

明媚得刺眼的天光投射在车窗上,像水晶一般夺人眼目,希美将车停在山坳里提前挖好的隐蔽点,一晃便消失在了莽莽丛林里。
山脚下,指挥室。
“这个混……他妈的去哪儿了!?”众目睽睽之下,尚野副局啪地一下把指挥耳麦拍在了桌上,“你们几个,看好她的定位,别出差错,你们,赶紧带人进山埋伏!”“是!”便衣特警跟着接线员鱼贯而出,跳上车绝尘而去,瞬间缩成几个黑点,消失在山野之中。

荒原村野,虫莽四伏。希美早已换上了深蓝的制服,一手背在腰后,紧握住那把九二式手枪,汗珠细细密密地从脖颈渗出、从手掌渗出,将额前的碎发黏成一绺绺的。她像只警觉的猫,又像凶猛迅捷的豹子,跳上一颗齐人高的大槐树,熟练地调整成隐蔽的姿势。
这个位置刚刚好。
不足一公里外的灰白厂房尽收眼底。希美掏出便携的望远镜,观察了一会儿便心下了然。恐怖分子的下沉式厂房是“工”字形的,开有五个门洞,每个门洞都有3到5人把守,其中有1人配置了步枪,其余的……看不清楚,但估计都有手枪,强攻显然不可能——工厂没有任何天窗,下水道也肯定封死,这是希美多年作战所了解的。她倚着树干,手指蜷紧又松开,似是万分纠结。
树下,一滩积水像明镜般晃人眼,希美垂眸沉思着,忽然灵光一现。

“咚,咚……”昏暗潮湿的水房里,水管被轻叩的声音传的格外遥远。希美捏住鼻子,在齐胸高的污水中寻找爆破的最佳位置。这个水房,是许多年前建厂时修建的,离厂房有些距离,但仍与厂房的地下室相连,恐怖分子到这驻扎没几天,应该不至于注意到这个像厕所般破败的、隐藏在枯草百花中的房子。爆破手已经在路上了,一旦水管被炸开,多年积累的污水必定能使厂房水漫金山,但这需要厂房那边的人及时配合,要不然,等不到水淹没厂房,人质就该被处决了。
“叮——咚——”沉闷的金属响声忽而变得清脆,希美眼前一亮,立即将红色的油漆桶点上,又侧耳听听那声响传来的方向,心中默记几个数字,然后快速向水房门游去。
阴冷冰凉的风裹着漫天飞舞的柳絮与嗡嗡作响的蚊蝇扑面而来,她皱紧了眉,挥手驱赶,手臂带起一圈圈一轮轮的水波,悄然向四周散开。霙半睁着眼眸,略微歪头,呆呆地看着她:“希美?”很多年前,有一个女孩曾经穿着那浅黄色的,自己给她买的裙子,在她的心里一圈圈地转着,腼腆的笑容像阳光一样照进她孤独的心里。可现在,那朵美丽的花……希美用力摁了摁太阳穴,那害羞腼腆的笑容与今天刚见到的清冷疏凉的脸重叠在一起,仿佛一个可悲的笑话。我就是不想连累她,不想让她这么辛苦……她闭了闭眼,飞快地向外划去。
幽深的水廊尽头,一道青灰色的光闪过,墙壁上斑驳的细漆簌簌落下,那么微弱,那么细小,可她本该听到的。

厂房,西北凹角。
两个人从头到脚都用黑色武装起来,只露一双眼睛的男人侧头交换眼神,然后向对方走去,堪堪擦肩而过,枪支就要转手——“嗖!”一发子弹击穿了厂房顶部,扬起了刺鼻的粉尘。是带了消音的枪。那两人都仰头看着到处缺顶的屋角,身后凉风袭来便反应的迟缓,一个高瘦利落的声影像豹一样飞扑上来,双腿一个绞杀,左边的人轰然倒地,右边那人的手指看堪堪触到保险栓,便惊叫一声丢了枪,只可惜大声的叫喊被死死扼在了涂满迷药的手中,也快速的倒下了。希美看着手上鲜血淋漓的指虎,与那人虎口深深的伤痕,嘲讽似的轻笑一下,蹲下身去解开他的衣服扣子。
一分钟后,她套着充满汗味和硝烟味的黑色作战服,嫌弃地皱皱眉,又把那两人的枪和子弹搜了个干净,快速潜进厂房。一条深、长而宽的过道从入口开始延伸,笔直的通往无尽的黑暗。希美紧贴墙根,螃蟹似的侧身移动。“嗒,嗒,嗒……”粘稠浑浊的液体从老旧的墙上滴落,她用手指一捻,入目便是刺眼的红色,小心翼翼地抬头望去——一种这辈子都无法忘怀的震惊像洪水般包裹了她,那灰白的天花板上,竟悬吊着无数受害者的头颅!
事到如今,她要重新估量一下这伙人的变态等级了。她在充满锈蚀味与血腥气的走廊里艰难地挪动着身体,不得不用手指掐住鼻子,才好不容易将呕吐的欲望压下去。再向前,长而宽的走廊里,光明早已消失不见,只有无尽的黑暗在深处涌动,诡异的风慢悠悠地穿堂而过,总像是有人在耳边呼吸,又像是……有人在后面。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,她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。墙壁另一侧,细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。
她在黑暗中紧张地摁住墙壁,双掌渗出细密的汗珠。忽然,一阵细小的电流声从头顶传来,像鬼魅的窃窃私语,又像失去信号的电台,机械声毫无预兆的响起:“K,Do you enjoy?”机器声断。
希美惊愕抬头——他们知道她的代号?!也知道了她来到了这里?!在这样阶级森严的组织里,她知道,背叛意味着什么。十年前,26岁的她与她孤身赴战场,她为护她自己被俘虏,为了逃走,她受尽所有酷刑。
“亲爱的孩子,你叫什么?”滚烫的开水第无数次泼在少女气若游丝的身体上,像石子般沉入大海,不起一丝涟漪。
“说啊。”Leah的蝴蝶面具又一次靠近她的脸庞,卷起比西伯利亚的北风更凉的气息。
“我叫……伞木希美。”
“哗——”又一盆开水向她淋去。肌肉控制不住地痉挛。
“记住了,你叫K,不叫什么伞木希美。”

一公里外,特种部队正在逼近。带队的接线员不停呼叫着突然失联的伞木上校,而她正颤抖着,寻找地狱之声的来源。机械声再一次无情响起:“K,别徒劳了,你知道的,我无处不在。”那声音沙哑冰凉,似是停顿了一瞬,又木然继续:“向前走吧,孩子,去寻找你那美丽的礼物。”
幽长的走廊后,黑色面具下的红唇勾起了一丝弧度。你会喜欢的。

“哒,哒,哒……”每一步,每一个足印,在空旷的走廊里显得那么清晰,却又那么孤独。她在铁锈与血的气味中穿行,耳边空寂尖锐的风声四起,像冤魂的孤鸣。不知过了多久,混沌中终于透出了一束光。
那是……没等希美走近,机械声就再度响起:“K,Are you ready?接下来是属于你的盛宴。”
只见面前石壁忽然裂开,溢出的 金黄色的光像太阳一般晃得人睁不开眼,扑面的热浪仿佛地狱中的岩浆,在肆无忌惮的翻涌。石壁完全退到两侧,希美才发现自己站在圆形高台的边缘,向下望去,数十米深的地下三层,巨大的池子中黄色的液体正缓缓上升,而地中央的玻璃箱里静静地坐着一个女孩。她的女孩。
这个味道……如果没猜错,池子里是硫酸。
“这个礼物,你喜欢吗?”冰凉的嗓音从身后传来,希美被吓得冷汗直冒。她缓缓回头,见到了十年前那张令人心惊的黑蝴蝶假面,曾经的她以为逃脱之后可以与这个女人永远不再见面,却怎么也不会料到今天的这一切。
“Leah。”她慢慢说道,“哦,你还记得我。”Leah冰凉的指尖划过她的下颚,像蛇一样,“真巧,我也忘不了你呢。”Leah走到圆形高台的栏杆边,修长的手指头上黑色的指甲油分外显眼,上面隐约刻着“L&K”。希美终于意识到,她来到这里,或许并不是偶然。
“三天前,从广场上带走霙的,是你的人。”肯定的语气。
“嗯。”
“你虐待她了。”
“那不算吧?跟你当年……”
“Leah,把阀门关掉,我任你处置。”
“不!”Leah尖锐的指甲划过金色的栏杆,发出尖利的摩擦声,“你没资格跟我谈条件。”她指指下面,“我比你多一样筹码,而且,那阀门,不是你的爆破手炸开的吗?”Leah摊摊手,笑得得意又轻佻。
希美倒吸一口凉气:她早就发现了。
这时的她脑中突然想起了以前霙半开玩笑时问她的问题:“希美,如果你爱的人被绑架了,你会去救吗?”
“啊?霙怎么问起了这样的问题?那肯定得去啊!”
她心头一颤,对不起,霙,是我没保护好你,从一开始你就不应该认识我。
“K,我给你一个chance,你以后帮我做事,我让你们团聚。”
希美知道,她不想,也不能。
“Leah,我送你一个礼物,你一定会喜欢的。既然我救不了她,那我和她一起死。”玻璃箱中的那个女孩突然抬眸,对上了那双海蓝的眸。希美听见了,“不要,不要来救我,你快点走!”她摇了摇头,苦笑一下,怎么可能走?她说过会救她爱的人。
“K,我欣赏你的勇气,所以我会满足你的。”Leah抛给她一个轻浮的笑容,向圆台后方走去。
“轰——”木质结构与水泥混凝土从炸开的空隙中滑落,木屑震起泥土满天乱飞,像庄严而壮烈的前奏。希美抬眸,看见Leah摁下一个按钮,高处的十几桶水泥开始倾落。
“太可惜了,那是我打算用来扩建牢房的。只不过,既然你俩这么执着,那就永远在一起吧!”黑色风衣一角在拐角处一扯,瞬间不见了踪影。
希美踏着硫酸褪去的痕迹走向霙。
我来了。
她打开玻璃箱。霙忽然猛地站起来抱住了她。硝烟纷飞的世界里,她永远那么纯净、那么炙热、那么美好。希美稍稍后退,然后捧住霙的脸,用力地吻了上去。
环形的墙壁上,水泥成股地流下,在地势低凹的地面上迅速铺展,蔓延到她们脚下,冰冷的触感从裤脚、袖口、脖颈,一点一点浸入,凉彻心扉。希美却不在乎,霙也是。她们只知道疯狂擭取对方的气息,一丝一缕,直至灵魂再次糅合。
她们能感到,自凉意爬过下颚,干涩的味道包裹口腔、溢入唇舌。希美轻轻睁眼,迷蒙中看到了那一双玛瑙般澄明的眼睛。
我爱你。
我知道。
我知道你知道。
那一瞬,有刺目的阳光从厂房上巨大的裂口倾泻而下,无数纤尘与光共舞。
那一瞬,漂泊的青鸟,终于千里迢迢,荣归故里。

时间骤停,她们仿佛又回到了年轻时在那棵桤木下的相遇。

世界寂静而澄明,一如当年。

“霙,很高兴认识你。”

(全文完)